杨二哥脱贫记——我所经历的脱贫故事
从2015年8月至今,我从勐捧镇核桃箐村转战至木场乡杨柳桥村再到勐捧镇岩子头村开展脱贫攻坚驻村帮扶工作,很荣幸亲眼见证并亲身经历了镇康山区脱贫攻坚、精准扶贫伟大战役的全过程。
五年来,我严格按照国家扶贫政策的要求,不徇私,不枉情,确保把最困难的农户识别出来,把国家扶贫政策给建档立卡户讲透、讲够、宣传到位,彻底打消他们的顾虑,竭力为他们排忧解难,及时调解因建房发生的水、电、路、邻里纠纷,动员他们抓住机会、自力更生脱贫致富。
时隔多年,勐捧镇核桃箐村胡广组村民杨新成一家的故事至今仍历历在目。杨新成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他“杨二哥”。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初相识杨二哥,还是在2015年末一个冬雨阵阵的下午,我和村支书来到村头,看见他撑着一把旧雨伞,在村内道路上漫不经心地放着几头黄牛;作为小组长的他,却胡子拉碴,整日沉默寡言、愁眉不展,一打听,这痛心烦心的事情还真不止一两件:哥哥杨新文因与堂弟杨新荣争灌田水斗殴致死;大女儿杨开明大学未毕业便辍学嫁人;二女儿杨开涛正在昆明理工大学读书,开销花费不小;长子杨开普刚刚高中毕业,暑期到姐夫家帮忙,发生机械事故造成右手食指绞断,参军梦就此破碎;小儿子杨开良听传闻外县条件更好,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到外县读高中且放假不归。为了他们姐弟能读书,家中早已欠债累累。
亲人的离世、儿女的不听话、长子的伤残、妻子的指责、大量的外债……接二连三的打击,把杨新成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于是,除了放牛,干脆不闻不问其他家务事,这样一来,家庭生产、生活的重担全落在妻子一个人身上,很快妻子也累倒了,不得已到处借钱求医,亲戚朋友都怕接到他的电话。
慢慢地,他沉默了。
天空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们走进他的家中,只见几棵树杈努力支撑着已严重扭曲歪斜的住房柱子,廊檐客台、房间的泥土地板上放着几个盆接着瓦顶漏下来的雨滴;杨新成的妻子强撑着身子到地里做农活,大儿子在家敷草药养伤。
得知我们进村入户座谈走访开展精准扶贫工作的来意后,杨新成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把我和支书领进不漏雨的厨房里,他用袖子仔细拂拭了凳子上的灰尘请我们落座,然后开始生火,随手把妻子的草药罐煮上,然后又沉默了。
我告诉他,他家已通过“三评四定”层层审核,正式纳入建档立卡户管理;因他家的房子是土基土瓦结构且受损严重,属D级危房,符合享受国家建房补助政策及相关帮扶,他眼神稍稍闪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来,继续沉默不语。
长年的农村工作经验告诉我,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满了矛盾,但无助与绝望最终压制了“站”起来的勇气。
果然,两个小时下来,除了支书和我轮流说话外,他几乎默不作声,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惨淡收场。
回村后,他家房子漏雨的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毫无疑问,如何尽快建成安居房入住成了眼下杨新成家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否则脱贫就是空谈。可是要怎样才能打开他的心结呢?躺在床上的我辗转反侧,一宵无眠。
第二天,我走访了他的几个邻居和好友,通过与他们交流,一步一步了解了他,我自认为已做到心中有数。
于是,晚上我又一次去他家找他,他仍旧是沉默,原本自以为已经了解他的我只得铩羽而归。
不得已,我又改变策略,在地里找到他正在做农活的妻子,认真细致地给她讲了国家的建房帮补政策,只换得一句:“政策好是好,不过我们家是你二哥当家,他说了算。”
我又找到杨新成嫁在同村的姐姐,希望她出面帮做做工作。这位爽直的大姐倒是答应得干脆利落,可不知为什么,几天过去了就是没有下文。
于是我又邀上他最好的朋友,这次气氛有所好转,但谈到危房改造的话题,一下子又陷入沉默,又白跑一趟。
接下来的日子,如何让杨二哥家建成入住安居房成了我迈不开、绕不过的工作关卡和心结,每次填报村建档立卡户危房改造进度时,一填报到他家进度时,我总陷入长时间的思索,久久不能下笔。
转眼已到2016年5月,记不得做了多少次功课,去了他家多少次,但开头和结局都一样:自信满满,方法用尽,无功而返。
知道他喜欢喝酒,我打起了让他“酒后吐真言”的主意。然而,驻村制度规定我们驻村期间不准饮酒。没有“你来我往”,哪来酒后真言。于是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到村里的小卖铺买了一箱酒拿到他家,对他说:“二哥,我今天来不谈工作,就想和你款款白(款白是临沧方言,意为拉家常)。因为我胃不好不能喝太多,总量一杯。如果信得过兄弟,你就放开喝,你有什么苦衷和心里话都跟兄弟我说说,但凡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如果凭我的力量帮不到你,我保证及时向上级反映,再不济的话,我帮你出出主意也好。”
他也不客气,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慢慢地,满脸通红起来,喝酒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个大男人竟然开始抽泣,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那是压抑太久后的宣泻,此刻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他,默默递上纸巾,半晌,他终于把心里的苦恼和忧虑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他说:“大女儿不听话呀。”
我答道:“孩子还小,不懂事,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事理的,但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向前看。”
“对不起大儿子。”
“天灾人祸不是我们自己能左右的,要勇敢面对,如果我们家长自暴自弃,孩子更看不到未来,为了孩子的将来,做父母更得要坚强,给孩子做榜样,等他痊愈了,我帮他找工作。”
“建房不易,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
“国家的帮扶政策是4万元无偿补助+6万元有偿借款且贷款期限20年,按现造价,自己只需出2400元即可建盖一层砖混安居房。”
“眼下,最困难的是经济,除了每年卖几口猪,偶尔卖一两头牛(当时的牛价并不高,也就4000元~5000多元一头),卖点玉米、核桃外,再无其他收入了,2400元也是一个大数字。”
“如果单纯地搞传统种养殖能致富,那么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直都在做,要富早就富起来了;所以你得转变观念,紧跟时代步伐,认真发展烤烟和香料烟,这可是眼下收益最好的经济作物了。”
“从没种过,不会种,不敢种,怕亏本。”
“技术不用担心,有专门的技术员按期指导,只要认真按他们的要求去做,保证只赚不赔;如果你按要求种植管理了,亏了的部分我补偿给你。”最后,看他还是怀疑,我当着他的面签下了保证书,按下手印递到他手中。
“那,第一年我就先种两亩试试吧?”他商量道。
我说:“不行,不管做什么,不做则已;做,就一定要做到尽力而为,10亩不能少,因为你家有土地和3个劳力。”
我把目光投向他大儿子杨开普,杨开普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烟苗钱我也拿不出呀。”
“这个你不用担心,烟苗是预供的,等烤烟收购后,由烟叶站直接扣除。”
“我不认识建筑施工队,再说怕质量不保证。”
“施工队我来找,签协议书,村委会见证,我们不定期到现场追踪质量和进度,你不必担心。”
“邻居杨其昌跟我有矛盾,路太窄,如不扩宽,拉材料进不来,但如果要扩路面,就必须挖除他的竹棚,他可能不会同意。”
“没事,我来负责协调。”
“电杆也得栽一根,还得改成三相电,否则没有办法施工。”
“没事,我来处理。”
他又说……
我又答……
我们就是这样一问一答一直聊到深夜,终于解除了他所有的担心。最后他一拍大腿道:“兄弟,我相信你,感谢你呀,这是几年来我说话最多最痛快的一天,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全听你安排!”
那一夜,我如释重负,睡得特别舒服。
接下来的日子,找施工队,协调路、电,落实种烟地块、联系烟苗……忙完这样忙那样,有时几件事一起抓。
也就是那一年,杨新成家的烤烟收入达到了4.82万元,扣除烟苗、化肥、农药等各项成本后,纯利润在2.5万元以上,时至今日,烤烟仍是他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也是那一年,杨新成大女婿说家人太多,一层房屋不够住,主动寄来5万元钱,让其增加建成两层,并在年底建成入住。
还是这一年,烤烟刚刚收尾,杨新成主动来找我,问道:“兄弟,你说香料烟种得种不得?”
“种得,你家的田在老鸦井,紧邻勐捧村,人家都种,怎么会种不得。所以,种,必须种!”曾经在勐捧镇工作期间主抓香料烟产业工作的我回答起来底气十足。
于是,杨新成家3.6亩田全部种上香料烟。
次年5月收获,一问收入,扣除成本,纯收入近两万元。
从此,烤烟和香料烟这两片金叶子再也没有离开过杨新成家的田地,他家外债也一天天减少。
慢慢地,杨二哥的笑容多了起来,话也多了,居然还成了村内的种烟能手,对邻居们的上门请教,他从不吝言;还带领大家借着“一事一议”的东风把组内道路建成了水泥硬化路,彻底告别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历史。村民越来越相信他,他种坚果,村民立马跟上;他种樱桃,村民们唯恐慢了步伐,杨新成的威望日趋高涨,有事无事也会给我打电话了。
再后来,我打听到勐捧交警中队招聘辅警,一看招聘条件完全符合他大儿子杨开普,我把招聘通知递给他看,试探性地问了问杨开普有没有意向,得到肯定答复后,我用自己的车把他接到交警中队参加考试,高中学历的他笔试、面试一气呵成,顺利被录用。
本以为他的家庭就此走上正轨,顺风顺水。
不承想,2017年8月,二女儿杨开涛居然也像姐姐一样,未与家人商量,直接休学嫁人。她的举动直接连累到了已接到滇西科技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的弟弟杨开良。遭受女儿叛逆打击的杨二哥竟然把气撒在儿子头上,说什么也不让杨开良再去上大学了;杨开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跑到楚雄州大姐家,说再也不回来了。
这下子,杨二哥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悲愤交加之下,病倒了。
我得知后,一边打电话给杨开良,告诉他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只管努力读书就行了;一边又赶到杨二哥家开导他。
杨二哥见到我后,泪流满面,悲痛地说道:“二哥知道你想说什么,别说了。”说罢,又是沉默不语。
“二哥,我什么都不想说,还是那句话,只希望二哥把我当自己人,跟我说说心里话。”我知道此刻的二哥只需要一个能听懂他内心的人,过急了,只会陷入僵局。
过了许久,二哥终于开口了,事情比我想象中更复杂,原来二女儿让父亲把牛全部卖了,理由是支持二女婿买车创业。本来休学就已让杨二哥极为恼火,但是考虑再三,为了女儿的幸福,还是把牛卖了,钱全部寄给了她。至于杨开良上大学的学费,本来已攒够了,只是因以前欠亲戚,近期因亲戚家老人离世急需用钱,不得不先还给人家;如果读,钱从哪里来?再说杨开良会不会也中途辍学,也得打个问号。
终于找到最关键的原因了,于是我打电话给杨开良,让他向父亲承诺:只要能上大学,保证珍惜机会认真读书,将来争取谋一份好的职业回报家庭。得到肯定答复后,二哥心情稍稍平息,可一想到学费,马上又愁云密布。
我知道他家的条件可以申报助学贷款,只是批下来得有一段时间。纠结片刻,我拨通妻子的电话,电话那头,妻子听到二哥那么多磨难,也破防了,说:“一定不能让娃娃没学上,钱我们先借他。”
杨开良要开学了。我从二嫂口中得知,这是他家第一个大学生,二哥特别希望亲自送孩子去上学,只是往返车旅费又成为一大问题。我说没事,我和二哥一起去送。于是我开车接上他们爷俩一起到学校报到。后来,在收到助学贷款后,二哥也第一时间把钱还给了我。如今的杨开良,大四在读,品学兼优,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懂得了家人的不易,随时利用一切可用的时间勤工俭学减轻家庭负担。
2018年8月,因工作原因,我离开了核桃箐村,但不管我走到哪里,还是会时不时地接到二哥的问候电话,特别每到农村最热闹的杀年猪时节,二哥总是打电话来,不管我找什么理由推脱,他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可以来我家,我就什么时候杀,如果你忙,我就等,等到你空闲了,能来我家的时候再杀。”
这就是朴实善良的杨二哥,现在他家倒不是说已达到富裕的程度,但已经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现在我只要一返村,乡亲们遇到我都会说:“加学,你回来了噶。”就是这简单的一声“你回来了噶”,道出了多少牵挂和信赖,他们已把我当作自家人了,让我感觉足慰平生。